爺爺
  九十歲的爺爺半臥在病床上,握著他的手呢喃:「要是能回去大陸就好了。」
  我的腦中突然閃過一些人的面孔:有那個總在麵店幫忙,講一口流利台語的越南媽媽
;也有那些常在市區工地裡看到皮膚黝黑的外籍勞工;還有幾年前在實習機構中看到的奶
奶,一位在我出生前就來台灣宣教的美國傳教士;當然,還有我面前這位滿臉斑紋,連說
話都非常吃力的老先生。我在想,對他們來說「故鄉」到底是一個甚麼樣的詞呢?是像南
拳媽媽<牡丹江>裡唱的「回不去的地方」,還是一個讓心中有歸屬感但卻不一定需要回
去的地方。
  我的爺爺奶奶都是在民國38年坐船「撤退」到台灣來的,爺爺當時30歲,和奶奶結婚
後在民國46年生下我爸,我爸在台南出生,是家裡的老大。又過了28年後,我在台北出生
。印象中小時候爸爸就曾告訴我:「我們祖籍在大陸河南開封。」,對我而言那是一個有
著連續劇開封府包青天的地方,我知道爺爺在那裡出生,我也知道每年過年祭祖的時候,
爺爺總會用毛筆在紅色的紙上寫著「河南開封」以及我曾祖父曾祖母的名諱,貼在供桌後
的牆上當作牌位。
  然後一轉眼跳到大學,我從台北隻身來到台南縣讀書,我也好像開始能夠體會到一些
離家的心情。剛離開台北的我常感到不習慣或是會突然想念起台北的家人與朋友。「這就
是鄉愁吧!」我心想著,但和在台南買東西時遇到總是台語溝通的店家比起來,「鄉愁」
的確沒有帶給我帶來太大的困擾和不適。
  記得前年暑假,陪奶奶回山東濟南的老家待上幾天,我感覺腦筋早就不很靈光的奶奶
並沒有比平時要特別開心或不開心,也沒有回憶起太多往事,只是和一個年紀相當的表姐
相談甚歡,唯一讓奶奶提起精神的事情好像就是在看到以前居住的老家由大宅院變成了好
幾戶平民人家的住宅區時不住地感嘆吧。
  我想奶奶是不會想要搬回去住的。
  上週爺爺因為結石住院,已經大四沒什麼課的我那幾天頻頻往病房跑,反而因為這樣
和爺爺之間多了許多互動和相處。爺爺會握著我的手用很小的聲音問著他已經問過我不知
道第幾次的問題,有時候還會突然忘記現在到底是身處在台北還是桃園的病床上。高齡和
阿茲默症原本就已經使他的反應緩慢,如今加上結石的疼痛和點滴尿管的不適還有完全地
禁食,都使得躺在病床上的身軀更顯虛弱。爺爺待在醫院總共六天,內視鏡手術沒能成功
夾出石頭,醫生只好先讓爺爺回家休養,等元氣恢復後再做打算。就在出院的當天,姑姑
在樓下辦理出院手續,剛換下醫院裡衣服靠在病床上的爺爺握著我的手眼睛微閉輕輕地喘
著氣,然後輕聲地不知道是跟我還是跟自己說了那句話:「要是能回去大陸就好了。」即
便我知道爺爺已經可能連現在在哪裡都已經分不是很清楚了,即便他人生之後的三分之二
都是在現在這個小島上度過的,即便我知道他不是真的想要回去那樣的環境過那樣的生活
,甚至連故鄉熟稔的親人也早已寥寥無幾,但我還是別開了我那溼了眼眶的臉。
  爺爺應該算是個標準的外省人吧,但是他在台灣扎了根,在這裡打拼了幾十載。而我
呢,雖然小的時後爸爸跟我說過我的祖籍是河南開封,但是在後來的日子裡誰還曾問過我
祖籍呢,無論從別人眼裡或是自己眼中都覺得自己是個道地的台北人,這可是無庸置疑的
吧。我深信爺爺沒有甚麼理由不愛這塊他居住60年而且兒孫滿堂出生的地方,就像我對於
身為台北人感到痛快一樣。我想應該沒有甚麼理由是能夠阻擋我、或爺爺被稱為台灣人的
吧。如果真要說我和爺爺有甚麼不同,我想只不過是對於爺爺和許多從各個地方因為各種
理由、自願或被迫地來到台灣的人們,他們可能還是對於「故鄉」有著和我不同的定義,
但是這又有甚麼關係呢?那首台語歌不是就是這樣唱的嗎,我想如果台灣的名字真的叫「
母親」的話,怎麼會分孰先孰後地差別對待她所疼愛的小孩們呢?
  土地從不曾拒絕過人們,只是我們卻無法彼此相愛。而我的心中僅僅希冀這島上的人
們都能更多地愛自己和別人一些。
***
不是因為明天要大選,而是因為爺爺的那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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